一大片油菜地里,村里的小孩集中在这里嬉戏。你追我赶的游戏孩子们每天都乐此不疲,由于被那个负责抓人的孩子抓到了就要受到大伙儿的集体惩罚,因此每个人都拼了命似的往油菜地里钻,油菜长得很密,因此个儿小点的倒是不容易被抓到,身子骨极为灵敏,刺溜一下就没了踪影,只见得菜花落满一地。这类游戏往往要从油菜花开玩到油菜花全部凋谢的时候,孩子们轮流抓人,轮流被罚。
个子矮小的小伍和徐风也很爱玩抓人,因为被罚得最少,经常向其他孩子称耀他俩的高明,其实也就占了点“身材优势”。小伍家和徐风家挨得近,经常一起玩儿,小伍大徐风一岁,徐风打小就爱屁颠屁颠的跟着小伍屁股后面转,其他孩子常笑徐风是小伍的尾巴,徐风才懒得理会他们,她喜欢叫小伍为“小伍哥”,小伍对这个尾巴由不习惯到习惯,他随徐风的爷爷奶奶叫她“小风”。小伍和徐风那会儿都属于小不点儿,小小的,黑黑的,却很是机灵。小伍不大爱说话,徐风人小声音大,走到哪叫到哪,嘴巴子厉害得像刀子,又快又利,但对她“小伍哥”说话的时候声音又细又柔,总像是悄悄话故意不让旁人听见似的。孩子们都小,但偶然也会笑话他们,大多数是习以为常了。
油菜地里,徐风拽着小伍的衣角从这头跑到那头,逃避追兵,稍见安全了,就蹲下来休息一会,徐风骄傲的对小伍说:“小伍哥,还是咱俩最厉害!”一时得意忘形就暴露了目标,小伍见情况不对,抓着徐风的手转移阵地,还不忘责备徐风:“小风,就是你说话声音大,把小霞引过来了吧”小风窃笑着边跑边回头,她心想,那个胖得要死的小霞怎么追得上她和小伍哥。小霞还在一股脑朝他们追,小伍和徐风被迫兵分两路,往不同的方向跑。分开后不久徐风就被抓住了。大家都在笑的时候,惟有小伍笑不出来,他觉得是他没把徐风带好,一脸的难过。轮徐风抓人了,孩子们都闪得没了影儿拉,而小伍还呆呆的站在徐风前面,徐风催他:小伍哥,你还不快跑,我要开始抓了!小伍依旧不动,他说:“小风你抓我吧,我再去抓他们,我跑得比你快。”徐风并没有照他说的办,她走过小伍面前,说了一句,小伍哥,下次咱俩一起跑的时候,我们不分头走了,好吗?说完,就钻进了油菜地里,去追别的小孩。留下一一阵被摇落的油菜花和小伍。那些年,徐风和小伍都是围着油菜地追赶打闹的小屁孩儿。
油菜花开了又谢了,年复一年,花开的时候,绽开的是孩子们最无邪的笑脸,花落的时候,结满的是孩子们最快乐的童年。
又是油菜花开的时候,依然有很多调皮的身影在油菜地里穿梭,抓人的,捉花蝶的,笑声,叫喊声,嬉闹声,从菜地的这头传到那头,此起彼伏的,没有停歇的时候。周末,小伍和徐风一起骑着自行车从乡中学回来。那群玩的孩子中不少已经辍学了,有的是家里没钱,有的是不乐意读书受管教,宁愿在家里种油菜也不愿意去学堂里读书。小伍和徐风接连以优异的成绩进了乡中学,小伍初三,徐风初二,这两孩子脑子机灵,很会读书。小伍家里比较拮据,父母都是在家里种地的,收入很低,但他们坚持供着小伍读书,盼着小伍有一天能走出大山,走出那迷茫的油菜地,不再过像他们一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小伍也很争气,很称他那副天生的文弱书生样。徐风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住,父母在外打工,每年付些生活和学杂费,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徐风早就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对她来说没什么不好的,有爷爷奶奶“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似的疼爱,又有天不怕地不怕雷打不动的自由。徐风本不怎么爱学习,只是打小就习惯了干什么都跟着小伍哥,读书也不例外,经常就搬个小板凳去对门的小伍家温功课,顺便有时还可以凑顿饭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徐风就爱吃小伍妈妈做的菜,还有用柴火熬出来的黑豆粥,老也吃不厌,小伍妈妈也挺喜欢徐风的,还经常笑小风是看上她家小伍了,时不时就扯着嗓子问徐风:“小风啊,干脆你就做我家小伍媳妇儿好了,以后天天在我家吃,哈哈——”这大嗓门喊得半个村子都听得到,很多户人家的老小都不约而同的咯咯笑了起来,村子里热闹得很。一开始,徐风不理会这些,后来也渐渐害羞,和开始辩解些什么了。她总说:“我只是喜欢和小伍哥玩嘛,从小就喜欢,这样就要做他媳妇吗?”说完脸就红了,小伍有时也会莫名的脸红。小伍和徐风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在那片油菜地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看村里的小屁孩在油菜地里玩抓人的游戏,有耍赖的、有被陷害的、有抓了好久都抓不住人的,徐风会过头来问小伍:“小伍哥,还记得有一次我被那个以前很胖的小霞抓到了嘛?”,小伍当然记得,但他想挖苦一下徐风,就说:“怎么不记得,小风你真是太笨拉,才分开一会儿你就被人家小霞抓住了。”徐风立马反驳“哦,什么啊,人家还不是没看见你了,怕你被抓,老回头找你,才不小心被小霞抓住了!”话刚出口,徐风就后悔说这话了,然后又补充一句:快走吧,早点回家吃饭,我真是饿死拉!便推着车往前走,等小伍回过神来,徐风已经在老前面了,小伍追着说,小风,不是说好了不分头走了吗?等等我啊!是啊,曾经在油菜地里说过的,以后不分头走了,油菜花可以作证的。看那油菜地里,黄色的花开成了一片花海,里面流淌着孩子的快乐,流淌着徐风和小伍的童年回忆。
那年的油菜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持久,一直到徐风离开的时候,田里似乎还留有油菜花的味道。初一的期末考试后,还没等考试成绩出来,徐风就被父母接走了。徐风要走,村里人都知道,尽管会有很多很多不舍,但终归能走出去事件好事,徐风的父母搞副业搞出了明堂,在城里当了老板买了房子,回来接徐风去城里读书生活,城里什么都有,除了油菜地和小伍。离开那天,徐风一大早就跑到小伍家里,说是要再喝几碗小伍妈妈熬的黑豆粥,小伍妈妈更加热情的给小风盛了一碗又一碗,并招呼徐风:“小风啊,喜欢的话以后记得常回来喝我熬的粥,你不愿意做小伍媳妇儿也可以来喝的,呵呵——”徐风一个劲的点头。而此时,小伍站在家门口的那颗枣树下,远远的看着不远那片油菜地,孩子们还在那里疯天疯地的追啊跑啊的,看得出了神,连徐风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徐风其实是来向小伍道别的,她真的要走了,可不知道要怎么跟小伍说。
徐风轻咳了一声,扯了扯小伍的衣角,“我想以后油菜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的,如果实在不能回,那你给我寄一些油菜花好吗?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记住这儿的味道了。”徐风还是用和以前一样的语气对小伍说。小伍点点头,说,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你有空就要回哦。还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了,只是提醒,你爸妈在等你呢,快过去吧。徐风“恩”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快,飞一般地跑过油菜地,渐渐消失在小伍的视线里。
城市的生活让徐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法适应,原本在乡中学各方面都是佼佼者的她到了城里,不仅优越感不复存在,并且处处都显得低人一等,普通话不标准,城里孩子拿手的琴棋书画徐风样样都不会,更要命的是父母的要求非常高,动不动就给她定目标,小到一次小测试大到中考。徐风有很多很多陌生,很多很多无助,甚至于父母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徐风在书房里将那些个陌生和无助写在信纸上,却不寄出去,因为爷爷奶奶不识字,听不到小风的倾诉。本是想寄给小伍的,又怕扰了小伍的中考,虽然她知道她的小伍哥一定能上县高中的。就这样,徐风的信被积存的很厚,静静的被收在抽屉里,连同时间一样被麻木的遗忘。
过了年,城里的冬天终究没憋出一粒雪,但徐风却觉得整个冬天都是异常寒冷的,兴许是家里的电烤炉没有爷爷奶奶家的木炭炉子聚热吧。开始想起以往的冬天,徐风的小手总是被冻得通红,然后再拿到碳炉子上暖和,有时候也会和小伍在家门前架几块砖头生火烤,烤得四个手都是黑黑的,然后在追你往对方的脸上抹,每次小风都被抹成大花脸。想到这些,徐风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开学了,这个学期小伍哥要中考了,小伍哥还好吗?还记得小风吗?油菜花又快开了吧?徐风开始期待着什么。
油菜花开的时候,小伍摘了一些开得最好的花放入信封里,再夹上一张小纸片,上面简单的写着:小风,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徐徐轻风,将花香吹得随处都是,等着你回来看。
信很快寄到了,徐风没有很意外,像是很有把握的期待变成现实一样,打开信封,顿时,课桌上洒满了油菜花,还有那张小纸片,夹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其实本就不需要太多语言,每一多小黄花都是一句悄悄话,像是小时侯躲在油菜地里的轻声细语,只有他俩听的见。
回信的时候大概是过了很久以后,也许那时菜花都结籽儿了,小伍等到花谢的时候等来了小风遥远的回音,她说,小伍哥,油菜花还是开得那么盛吧,我多想回去看,可是我爸妈说我数学太差,即使暑假也要请家教补课,我想过了暑假你就上县高中了,等我也上高中了我一定回去看你。这个承诺就像往事一样被各种压力覆盖尘封起来。直到徐风高二的那个暑假,重新有了小伍的消息,消息是一个从老家来城务工的大叔带来的,村里最会读书的小伍考大学还差四分,是的,就只四分让小伍被拒之大学校门之外。徐风当时很想哭,因为她知道这四分对小伍来说可能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小伍不得不接受这个少四分的现实,农村的考生不象城里那样,考不上只要你有决心,还可以再补习一年,生在农村的小伍家里肯定是经不起这翻折腾的。小伍会怎样?
帮家里干了大半年的农活,小伍终于呆不住了,这年四月,小伍收拾好行囊随村里几个健壮劳力一齐挤上了南下的列车,列车经过了城镇、村庄,还有大片田地,地里的油菜花正开了,一大片黄色漫过了小伍迷茫的视线。小伍第一次远离村庄,远离那片他熟悉的油菜地,突然他想起了小风离开那天的情形:他望着油菜花,背对着来向他告别的小风,那时他只是不想让小风看到自己脸上的失落罢了,他也不想面对小风的不舍。他想把离别当做一朵油菜花,踩在脚底。然后事实面前,他总是那么无能为,一如他现在的离开,是偶然也是注定。
徐风进入了更加惨不忍睹的黑色高三,她选择了寄宿,也许这样能让她有一丝喘息的空间。打点装备那天,徐风翻出一本厚旧的字典,翻页时,字典里飘落了一些干花瓣,暗黄色的,全然没了花的色泽和芳香。但对于徐风来说,那洒落一地的,却是色香味俱全的金黄色的童年。这些暗黄的花瓣被重新拾起,并陪着徐风熬过了两个黑暗的高三。落板、复读,时间将伤口缝合,只在记忆深出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痕。
终于,经过两年的折磨,徐风考上了G城的一所名牌大学。成为那所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的一名学生。从小就生得一副利嘴的徐风一心想当一名记者,在加上她非常好的文字功底,徐风的大学生活过得十分精彩而充实,在还是新生的时候就开始崭露头角,从班里到院系再到校里,一路风风火火干着她的新闻工作,从小记者的采访到学校报纸和网站的编辑样样都干得十分出色,还时常在那个城市的报刊杂志上发表各类文章,写得最多的是很纯情的小说,淡淡的文字像是弥漫着淡淡的油菜花香,字里行间,小伍哥的影子忽隐忽现,一如她飘忽不定的淡淡思念。G城是南方的一座繁华而喧嚣的城市,每年这里都会聚集很多很多的外来务工人员,那些廉价的劳动力拿最低的工资干这座城市里最脏最累的活儿,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上大三的徐风已经成为了学校小有实力和名气的风云人物了,深得学校老师和领导的喜欢和信任。不仅成为了校报的主编而且还开创了很多特色栏目。《社会放大镜》是徐风一直着手编写的一个重要栏目。徐风把焦点定在社会上的人和事,经常去做一些社会实践调查和采访,最近的一期,徐风将目标所定在了这做城市了农民工身上,主题定为“城市的建筑师”,一个周末,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踩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春天的校园很美,春天的城市很美,到处都是绿草红花的,城市的色彩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愈加斑驳了。这次外出采访,徐风专门找了些“灰暗”的地方,她先后采访了十多位来自不同地方、从事不同行业的农民工,收集了不少资料,满载而归的时候,路过学校的正在建新学生公寓的工地,徐风停下了自行车,拿出笔和采访本向一群正在施工的建筑工走去,要靠近工地的时候,被一个从工地临时住房里出来的带着安全帽和纺纱手套的工人拦住了去路“学生妹子,这里正在施工,你这么进去很不安全,请问你有事吗?”徐风一下子就惊呆了,这声音,这声音为何会这般熟悉?徐风侧过头,看到了安全帽下的那张斑驳的脸,熟悉而陌生。没错,是他,是小伍哥啊!徐风一声颤抖的“小伍哥”将安全帽下的那张脸叫得顿时变了形,变成了大大的问号和叹号。
一个是“城市的建筑师”,一个是象牙塔里青春飞扬的大学生,一个是不再书生气的小伍,一个是名扬全校的小风,建筑工地,他们相遇了,近十年后的第一次相遇。还记得,你的身影从油菜地那头开始消失;还记得,油菜花里的童言:小伍哥,下次我们不要再分头走了,好吗?
也许,这一刻应该有一个相拥而泣的仪式;也许,这一刻应该有一种表达重逢喜悦的方式。但是,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一声召唤打断了这该有无数种可能的一刻“小伍啊,你过来一下,水泥搅拌机怎么不动了呀?”一个挺着个大肚子的年轻女人做过来叫小伍,小伍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女人“知道拉,就来。”然后对徐风憨笑,笑容僵在还粘有水泥的脸上,好久都没散开。想说什么,又收了回来,只一句:小风,真的好久不见了,你在这个学校读书?徐风也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笑不出来,甚至有流泪的冲动。干涩的眼角,一阵风定能吹出泪。
小伍把那个女人叫了过来,介绍她们认识:“我媳妇,去年正月里办的酒,这个是在我们村里长大的妹子,叫她小风就好”徐风冲女人友好的笑了笑,眼睛盯着那高高隆起的肚子,问小伍:“小伍哥,你什么时候当爸爸?”小伍没做声,女人高兴的说,快了,大约油菜花开的时候就生了。
花开那时,小伍也许才是最幸福的。徐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