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却凭着在部队里学得的一技之长,退伍后于十年前将全家由农村迁入了城市,并解决了一家人的户口和住房问题。直到现在,这仍被村里人传为美谈。作为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父亲的骄傲不言自明。或许正因如此,我总感觉骨子里父亲是很轻视文化的。
记忆中,从小学到高中,父亲几乎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习。我不知道那是出于对我学习的放心,还是不关心。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一个初中生,不一样把你们都带入了城市。人,需要的是真本事。父亲就靠当年招聘时拿下了所有考试第一名的真本事,一直供职于市内唯一一家客运公司。虽忙且累,却还能一人担负起一家人的生活。父亲知足长乐。对父亲,我一直是敬仰的,但隐隐地却对他的那句口头禅颇有不满。这种不满愈积愈深,终于有一天,我们的战争,彻底爆发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不尽如人意,我执意要复读,父亲却不讲半点情面地抛出两枚炸弹:要么就读于本市那所唯一的本科院校,要么到他所在的单位参加工作!我们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互不理睬。我暗暗纳闷,从小到大,父亲这可是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干涉”我的“内政”。明知年青气盛且心高气傲的我绝对不会去本市那所大学,放出此言,不是明摆着想结束我的学习生涯,让我进入工作岗位吗?!我不由得更加鄙视父亲的急功近利和对知识的轻视,下定决心坚持到底!
父亲终究没有拗过我,但自作主张地为我选择了离家较近的一所补习学校。两周的学习后,我不禁对那里失望透顶!这所由退休多年的老师临时组建的补习学校,从教学到管理,都存在诸多问题!真辜负了那铺天盖地的响当当的广告!正在我为这错误抉择后悔莫及时,在另一个县城复读的同学来看我。了解情况后,我立即决定转去那里。父亲坚决反对!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父亲决绝地说:真有本事,在哪里读不是一样!你一定要转,就别再找我要学费!夹在两个同样倔强的人中间,母亲左右为难。
我去意已决。第二天一大早,我偷偷地溜出去,和同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那所补习学校实地考察并和老师谈好了相关事宜。等车的时候,意外地碰见好友和她的母亲。我含泪讲完整件事,面对满脸惊讶的阿姨不无愤恨地说:天地下哪有这样蛮不讲理的父亲!他这样看不起我,我会证明给他看,会让他大吃一惊的!回城后,我又一人直接去和为保持生源不肯放行的老师斗智斗勇地纠缠许久,还是卷了铺盖收拾了书本,连拖带拽地准备离开。校门口,匆忙赶来的妹妹一语不发地帮我拿东西。末了,无可奈何地说:妈妈就猜到你会这么做!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在阳台上抽闷烟的父亲慢慢踱进来,看着客厅里堆放的大包小包,叹了口气后低低地说:我,明天请假送你去吧。我不答,还在心里默默盘算该找谁凑齐学费。
一路上,父亲话很少,我只是沉默。替我办妥入学手续交齐学费后,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在哪里,人都要靠自己,要坚强地去面对一切困难……对父亲的成见让我低头不语并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边风。上课的零声响了,我解脱似的说了第一句话:我该上课了,您先回去吧。说完便低头冲进了教室。整个上午,我都没再看一眼窗外,更没去想父亲是何时离开的。
小县城的生活很苦,各方面条件也很差,但老师们却很认真负责,农村里的孩子学习的刻苦也让我大开了眼界。我一方面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着学习和生活的环境,一方面又在不断提醒着自己来到这里的艰难和目的,时刻告诫自己此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点一线的生活因为那口怨气,被我过得忙碌而充实。适应后的我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一天,埋头做题的我忽然被同学叫起,循着众人的目光,我看见窗外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子正向里面张望,还喊着我的名字。我想我有必要出去告诉他,他找错人了。可他却坚持要找的正是我!他和他妻子一起来看我,提着大袋各种营养品,拉着我的手不容分说硬要我收下,并告诉我他家在县城的位置,殷勤地让我务必每个周末过去改善生活。他们走后,同学们不无羡慕地问:你爸爸啊?对你可真好啊!我心里一震,装作没听见。以后,他们隔三差五地就来一次,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外加一堆关爱的温暖话语。我更加没有不努力的理由。
一个月才有一次的一天半的休假我也不回家,身体也不太好的母亲便经常乘车给我带些滋补品。有时,她还会在我上课时到老师办公室坐会儿,询问我的情况,然后轻声细语地跟我说:重点要放在数学上面,学习不要太累,要注意身体……我的身体一向不好,经常生病。只有当病得无法忍受时,我才会请假乘车回家打点滴,每次都是拔完针头就马上返校。我不是个坚强的孩子。每次都是妈妈送我去打点滴,然后又将我送上返校的车。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出了好成绩!看着爸爸大宴宾客时舒展的笑颜,我有种扬眉吐气的解恨感觉。可当我捧回奖学金证书和公开发表的文章时,父亲瞟了一眼只淡淡地说:人,需要的是真本事。不要以为拿了奖学金,发表几篇文章就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心突然又凉透了!我忽然发现,无论我多努力,他的观点都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根本的原因也许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根本就不爱我!
一天,无意中,听见父亲说起我离开的那所补习学校没退我的500元学费,我长久以来积累的委屈终于又爆发了,我大声地说:你就知道钱!原来就是为了那500块钱,就坚决不让我走!还威胁我走就再不给我学费……刹那间,父亲愣住了,嘴巴张了张,却还是无语地闭上了。母亲一愣之后,脸色突变,用变调的声音颤抖着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晚上,母亲把我拉到一角,静静地告诉了我一切。父亲自幼丧父,在继父的跟前战战兢兢地长大,从不敢提什么要求。15岁就被送去青海当了8年兵,什么样的苦日子都经历过。父亲那时就发誓,以后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幸福地成长!我自幼体质就差,父亲便从不在学习上给我施加任何压力,也因此反对我再复读。高考后让我读本市的大学和选择离家近的补习学校,也是考虑到呆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送我去县城的报名的那天,我去上课了,再艰苦都未落泪的父亲却在校园的花坛边孩子般地哭了,而后从未求过人的父亲打电话给他在当地的战友,说实在不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环境这么差的地方,自己又照顾不到,央求他尽量多去看看我,满足我的需求。他,便是那个经常去看我的高个子男子。父亲工作极忙,却总不忘时时提醒母亲去看我,去暗地里和老师交流,提醒我不要太累要注意身体……我的眼睛模糊了,鼻子酸酸的。母亲继续说:你不知道你拿到通知书那天你父亲有多高兴!宴请宾客那天,是你父亲这辈子最神气的一天!儿女的成材,从来都是父母最大的期望啊!但你父亲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自己靠的就是过硬的技术和正直的为人,才能在单位一次次的裁员和改革中仍然每年都拿先进啊……
噢,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