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建亥,紫禁宫深。
金瓦琉璃的城颠上,矗立着两道人影,同样的雪衣无痕,同样的剑气凌人 。
一双星目揽尽九天星渊。
两道剑眉凌冽沧渊无极。
天下两大剑客终于汇聚于此,一决高下。
月影疏横,映溅出城颠上沐风剑影,剑虽未动,笔直刚冽地依傍在主人身旁,却已散发出与月同辉的光晕,嗡嗡作响。
西门吹雪的剑是冰,是火,是破空声夹挟的催魂律曲。
叶孤城的剑是风,是羽,是雁过去也余下的渺茫无影。
他们在天涯海角里为江湖人称道,他们各自成名之时便被拿来比度较量,他们素未谋面,更无从相识。但此时,站在紫禁之巅的夜风中,那足履下扬起的月白纤尘,那在掌中不禁嗡动的剑身,还有那沉默中涌动的源自强者的气息,都如此熟识。
他们互相凝视着,打量着,在心中默许肯定着。
“这才是我的对手,是值得我出剑敌者,亦或是,我一直以来存在的理由。”
为了交战,为了进境,为了臻化,最后再归于大象无形。
高手对决,不需言语,不需招式。他们流藏周身的一丝一缕无形的剑魄,都足以分庭抗礼,轩轾难分。
因为他只要一个细微的出手,一次凝眸,一场气流的游走,就一定分出了结果。所以之前的那段漫长的寂静,是任何人屏息苦熬都难以忍受的。
剑气声破空而出。
左侧的那道白影向后一顿步,扬起了月白广袖,纷飞如鸽,他俯下身单手抚上左胸口,鲜血已从嘴角洇洇流出。
四方寂寂,没人捕捉到西门吹雪出手的那一刻,甚至连他的袖袍都仿佛未曾拂动。
叶孤城沾染血沫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又带着几分快乐与释然。冷峻的面庞苍白下去三分,依然掩不去绝世的傲然棱角。
这是他的剑道,能够败于这样无双的剑式之下,能够遇到这样惊才艳艳的剑士,是他毕生所求。
像他们这样的人,不怕失败,只怕江湖苍茫知己难遇,茕孑一身孤老终生。
是对手亦是知己,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剑道,同样的骄傲,同样的不羁,同样的渴求像对方一般的对手的出现,同样的不甘寂寞。
西门吹雪静立,许久,许久,他一直凝视着对面十步之遥的白衣剑士,看着他骄傲地以剑抵身,岿然不动。
这一刻,他等待了十几年,这个人,他等待了十几年,这一刻他臻化重生,这一刻他回味终身。
没人知晓他面无表情之下的兴奋激动,他收剑的一刹那,已经在心中默许,此生此刻,再不复出。
后来,后来。
曾经的两个传说,依旧还是两个传说。
一个仙逝,一个隐没。
世上只余一身雪衣。
世上只有一柄绝剑。
西门吹雪再未吹落剑上的血,而是真正的雪。
吹他寂寞成雪,吹他遗逝孤城。
多年之后,待他白发苍颜,他依旧能够清晰记起,那夜的风吹拂衣袖划起的弧度,那夜的月映亮白衫投下的光影,那抹与自己比肩的剑客脸上忽闪而过的笑容。
是骄傲,是从容。
他收起叶孤城的剑,埋葬在青山冢。年年同日,携一壶清酒,抱一柄绝剑,在黄土上酹一樽,在墓碑前盘膝而坐,擦拭着手中的剑身,这柄剑最后吹落的血,是叶孤城的。
一年、 两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它再未出鞘。
他不肯让它再染上俗世的血污,那柄剑白亮如斯,刚硬质冷,其中一只偎存着那位白衣剑客的英灵。
他的血在这上面淌过。
他的气息在这柄剑中存留,他活在他掌中。
西门吹雪一遍一遍地擦拭,他擦得认真而又专注,他屏息轻抚,就像能够摸到他的温度。
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
这一刻,他是快乐欣喜的,他亦是悔恨痛苦的。
他有幸他们遇见。
他无幸他们相知相随,即使天各一方,也不复孤独。
西门吹雪坐了很久,月上中宵,山谷幽幽。
他寂灭的心曾在拥有同样温柔的晚风的夜里被唤醒。光火绚烂的景象转瞬即逝,他又徒剩寂灭。这寂灭迥然相异。因为它在之后的几十年注定长眠无息,再无复苏。
所有熟稔的相惜的罕有的难得的,他在那夜已铭记心底,那份剑客低头一笑传来的心有灵犀,那份珍重的懂得与剑道的依托,足够他支撑一生,回味一生。
一夜孤城雪为吹,料西风,故人零落。
长剑不负天上客,渺江湖,谁与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