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头远远地就能看到奶奶独自坐在门口，大门闭着。

走近奶奶，我叫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应，只是手托着头，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我又提高了嗓音，奶奶这才摸了摸下巴，笑着对我说“你来了啊!”奶奶告诉我，姑姑他们都去做事了，只有她在家，刚搬过来不久，奶奶对这里都很陌生，所以不能像在老家那样去那些邻居朋友家里窜门唠家常了，也不能逗那些小孩子们玩了……

奶奶没有读过书，年轻的时候干过重活，曾担着粮食趟过几十里的泥泞路，也曾挺着大肚子去坳上拾柴而被大树压断一根手指，还被反动派的人吊着挨过鞭抽……小时候爷爷总会讲他们过去的事情，奶奶也会以此告诫我要刻苦读书将来才能过上好日子。小时候喜欢吃奶奶炒的油拌饭，甜萝卜丝，酸菜汤，还有锅巴团。奶奶喂我时还会把饭团弄成饭粒，而我每次吃酸菜汤拌饭都会先吮尽汤汁，再一边疯玩一边吃饭，因此每顿饭都要喂很久。出太阳的时候我会在梧桐树底下跟表姐学着给奶奶掏耳朵，剪指甲。偶尔我还会在地坪里翻跟斗以获得奶奶的称赞，奶奶说以后我一定会很厉害，就像孙悟空一样……奶奶缝衣的时候会让我穿线，再大一点奶奶还会叫我帮她挑刺进肉里的木刺……

两个月前，爸爸抱病辞世。奶奶坐在床沿，脸掩着毛巾失声痛哭。见到我们兄妹俩从学校赶回，奶奶更是不能自已，含糊不清地向我们哭诉着一切，满是自责，怪自己没能照顾好自己身患顽疾的唯一的儿子。家里穷，一副满是灰尘蛛网、朽得不成样子的棺材临时刷了点黑漆就将爸爸草草安葬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个月不到，爷爷也溘然长逝，奶奶几乎昏厥。爸爸去世后的日子里，爷爷一直由奶奶伺候着，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在家里，奶奶每次都是蓬头垢面，脸上黑漆漆的，指甲又脏又长。奶奶手上全是老茧，还有很多不知道残留在手缝里多久了的杉树刺。奶奶患了白内障，听力也不好，在老房子里，一天到晚都要拿着手电筒，还经常因为自己忘记把手电筒放哪了而到处乱摸。那时候我们老是嫌奶奶脏，宁愿自己做菜煮饭也不愿意吃奶奶做的。奶奶知道我们不吃她做的东西便不再每天早早地喊我们起床吃饭，只是会在我们自己做饭时帮我们生火，或者担心我们切到手而帮我们切菜。每次有亲戚来看她她都会给我们留点吃的，而那些往往都会被奶奶留到变潮……

爷爷下葬后，天就开始下暴雨，屋里漏得厉害，即使是前来吊唁的也不得不到邻居家避雨。家里的土坯房很多年了，墙壁熏得乌黑，有的墙面已经脱落，甚至还会有坍塌之险。那一天奶奶的女儿就要把她接走，说我们读书去了，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高血压一摔倒就有可能中风。即使奶奶万般不舍，即使她哭着说爷爷曾答应过会回来看她，可在女儿们和娘家姊妹的一番劝说之后奶奶还是被接走了。可是，即使睡在亮堂堂的房间，即使衣食不愁，即使不用再操劳，奶奶还是整天要念叨着回老家。有时候奶奶会因为闲着没事，就会扫扫地，劈劈柴，可姑姑不会让她老人家做事，一看到她忙活就立马叫停住。

奶奶攒了一点钱，她决定去做白内障手术。奶奶像个孩子似的对我说“等我治好了眼睛我就可以回家自己过了!你们也不用再担心了。”从没进过大医院的奶奶，就算是量量血压，做个彩超也会抖个不停。下楼梯时，奶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医生叮嘱我们要稳定好奶奶的情绪，不能这么紧张，血压高会对手术有很大影响。在奶奶眼里，手术就是动刀子，就是在肉上划口子，会很痛很痛。奶奶最信我的话，我告诉奶奶一点也不会痛，只要你配合好医生，早点治好就能回家了，奶奶使劲地点着头。手术后奶奶还要服又苦又难闻的中药，但她都会硬着头皮喝下去。奶奶说比起爸爸十几年来服过的中西药，这点苦她还是能受的……

眼睛治好了以后奶奶回家的想法愈发强烈，可我们都不放心她一个老人家在老房子里。她见我们没人送她回家，便生气地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自己走回去。这一次她不听我的话硬要回家，可我告诉她家里的水电都停了，房子也要倒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的!此后，虽然奶奶还是经常闹着要回家，但每次去看她我都会跟她讲很多，让她只管在这里安心地过……

这一次，我紧靠奶奶坐着。我翻开一张我的照片，问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是你!哈哈哈哈……”奶奶掩着嘴大笑，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手指上戴着妹妹送给她的玩具戒指。我又把摄像头调到自拍模式，对着奶奶问道，“这个呢?”奶奶打量了一会儿说，“这是……我?”接着又是奶奶的一阵大笑，“牙齿都快掉光了，丑……”于是我和奶奶合了一张影，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这一次，奶奶才是那个天真的孩子……突然奶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我老家里她和爷爷睡的那张床怎么样了，有没有用东西盖住……我没有告诉奶奶那张床其实在那天就已经被他们拆掉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放假了，我们回家去看看!我们还可以去姨奶奶那里玩几天!”

奶奶没有说话，依旧手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远方，泛红了眼……

责任编辑 刘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