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老说，你最爱哭了。傻瓜，别哭，对眼睛不好。J还说，看，我就从来不哭……
1
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就被寄养在姨妈家。姨妈家没孩子。
那时，爸爸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和大伯家四口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土房子里。外面下大雨时，里面就下中雨。
一次姨父来访，爸爸妈妈正吵得不可开交：家里唯一的一个鸡蛋，爸爸要拿去换烟，以解不能再忍的烟瘾；妈妈要用它换盐，否则就有断炊的危险。我，饿得嚎啕大哭，仿佛在给他们配乐。
姨父给爸爸买了烟，也给妈妈买了盐，然后把我领走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我开始有记忆，还是在到姨妈家好久以后。
记忆中，姨妈常买来面粉做成的菱角，用锤子锤碎了，再给我吃。把硬邦邦的糍粑，架在炭炉上烤柔软了，吹温了，再一点点的喂我。隔天早晨来一次的包子叫卖声，总会在姨妈家门口停歇。即使是在白水里煮熟的鸡蛋，也曾温暖了我整个童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差不多在姨妈和姨夫的节俭中，过着小康的生活。逢年过节，姨父便让我骑在他脖子上，跟着戏班子满村跑，带我到处去看戏。夏夜，乘凉的竹床上，有数不完的星星，听不完的故事。偶尔变天了，我总是赶在雨落下前，第一个被抱进屋内。
别的小孩说出的第一个字，不是妈妈，就是爸爸。而我，喊的是姨妈姨父。曾调皮地非得喊他们爸爸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他们总是及时纠正。
直到我稍稍懂事了，他们才偶尔跟我提及我的爸爸妈妈。饭前，他们会把我抱上凳子，我站在上面，就能够到桌上的饭菜。桌上，每餐都会有我最爱吃的，用油煎得嫩黄的土豆块。有时，姨父会笑着说，把你送回去好不好？送到爸爸妈妈那里去。我马上就说，不好。为什么不好？我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一个陌生的未知世界。那里肯定没有疼我爱我的姨妈和姨父，没有人带我到处看戏，也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听了。我坚定地摇头，大声说，不好！姨妈和姨父笑了。
再大一点，吃饭可以自己爬上凳子了。姨父再在饭前问我，我就会马上爬下凳子，在地上边滚边哭，大声说，我不要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几次之后，姨父再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而我，也越来越依恋那里，对回家充满了恐惧。
六岁，该上学的年龄了。我终于还是被该称作爸爸的陌生人，接回了家。姨父把一直哭闹的我送了好远好远，一路眼圈红红地说，别哭别哭，寒暑假就接你回来。
家里已做了新的砖瓦房，条件大有改观。但我幼小的心灵里，总忘不了在地上边滚边哭，大声说不要回家的那一幕。
那是一种对未来没有把握的绝望，怕失去爱的恐慌。
2
七岁。上小学一年级。
第一次做作业，不符合要求，被老师打了三板子。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圈，就是忍着不让它落下。老师满怀疑惑地放行了。让我把作业再做一遍。
出了办公室，同学们都早已回家了。邻家的兵却一直站在校门口等我。
怎么了？老师打你了？
没有！我倔强地答。
你的手都红了。我帮你做作业吧。
我自己能做好的！我把手里的作业本塞进书包，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好的。书包给我吧。
回家的路上，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如果没有人等我……
3
小学六年级下学期。
姨父肺癌晚期，与世长辞了。
举行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我的世界一下子没了颜色，没了声音，像被丢进了一个冰冷的地窖。
我没有知觉地绕着姨父家的房子漫游，以前熟悉的一切，现在都在迅速离我远去，远去……
我缓慢地转过身，身后站着一脸担忧的好友，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她应该喊我很久了。此刻，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转过身，继续漫游。
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耳边一直回荡着一句话：别哭别哭，寒暑假就接你回来……
从此，我的心少了一个角。即使是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仍会有一种深深的孤独，从那缺失的一角，慢慢蔓延开来……
4
初二。
又发数学试卷了。那鲜红的分数，犹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不断扩大，扩大，将我的信心和自尊，一点点的，吞噬了。我死命地低着头盯着它，眼睛发痛也不挪开视线。
数学老师帮同学一个个地分析出错原因。眼看就快到我了，我真希望他绕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让我自生自灭好了。近了，近了，他却偏在我桌前站定。啪，眼泪砸在那个刺眼的分数上，它模糊成火红的一片，却仍洗刷不掉我的屈辱。
哎！就知道我一来，你就会哭。说你不是，不说你也不是……
是啊。如果老师真的绕过我，我就不会掉眼泪吗？
5
高中。
经常生病。
每次生病，心一下子就像被拔掉气门心的皮球，疲软了。每次都好希望能躺在床上，有亲密的人陪在身边。
但，每次妈妈带我打完点滴，刚拔下针头，我就得立即赶往学校。
妈妈眼里沉沉的期待不言自明，我做不到熟视无睹。
返校的车上，玻璃窗上的我，面色苍白，神情疲惫，满脸无助。我吸吸发酸的鼻子，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仰起头。
6
高考失败。
那几天生病，最拿手的英语也考得一塌糊涂。
我一直沉默着，不哭也不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家里人什么也不敢说不敢问。
同样考砸的同学打来电话，问打算怎么办。说自己动辄就在家里哭，家里人都怕她了。
我说，我已经哭过了，在教学楼没人的台阶上。哭过一次就够了。不想放弃，就一起复读吧。
父母眼里堆积的，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终于开始慢慢融化了。
7
当J说，你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很脆弱，也需要人陪时，我的泪，就遏制不住地滚落了。只为那份难能可贵的理解。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坚强的女子。我只是不想活得卑微，拒绝平庸，害怕辜负了亲人沉沉的期望。当披上伪装的坚强的外衣，有谁能看见我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慌？
但我还是会笑着郑重地对J说，如果有一天，不再爱我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一定会马上给你自由，微笑地祝福着离开。爱情，只与爱有关。我不愿成为所爱的人的羁绊。我还说，爱情也是一种责任。我会把这种责任放在心中，不会给你任何压力……
J老说，你最爱哭了。傻瓜，别哭，对眼睛不好。J还说，看，我就从来不哭……
于是，我学会了不在J面前哭。每次，我都会及时转过身去，闭上眼，仰起头，说，风好大，吹得我都快睁不开眼了。
我没哭，只是在流泪。人在高兴时也会流泪。生活虽沉重，却仍有许多感人至深的瞬间。面对那易逝的美好，我们怎能不热泪盈眶地去珍藏？
J还是落泪了。在我们终于分手的那一刻。
很多事，眼泪改变不了。
8
又感冒了。
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校广播里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怅怅地想，是否没了你，我就没了快乐。
总会在每个熟悉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想起你。心，轻轻地疼。好想好想再听到你亲切的声音，却怎么也不能再拨通，那个深深刻进心坎的手机号。我该给你自由。
你怎么哭了？室友关切地问。
哦……没有啊。外面风很大，不是吗？
我转过身，闭上眼，仰起头，说，风好大，吹得我都快睁不开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