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双腿向后走。我以后脑勺为眼睛,看见了天空里飞舞的绵绵细雨,越过校园两行高大的香樟树,我坐上了夜色中的火车,眼前掠过一圈一圈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水波,一个满脸皱纹,扛着锄头的老农向我走来,他吸着旱烟,青色的烟雾在微风中飘散,旁边小河里,几只鸭子一头扎进水里,扑打出一堆堆雪白的浪花……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群山环抱的小山村。
我看见我孤独地坐在河边哭泣,泪水拼命地从眼眶里挤出来。下午我挨了打,父亲阴沉着脸,扬起宽大的手掌,重重地给了我两个耳光。我的哭声由大到小,渐渐变成低声的抽咽。太阳慢慢沉下去,晚霞在山头发出紫红的光芒,蚊子奏响喇叭,一只接一只扑来,蝙蝠在头顶划过去,划过来,翅膀敲打空气发出扑扑的巨响。父亲向我走来,他坚定锐利的眼神在暮色中显得尤为明亮。父亲向我伸出手,他坚强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柔软的小手,拉着我爬上一个小山坡,穿过几根长长的田埂,钻进一片翠绿的竹林,在夜色降临之前回到了家中。晚上吃饭时,我发现饭碗里埋着两个荷包蛋,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我知道他们碗里没有,我舍不得吃下去。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在静静地看着我,他们同时一笑,同时慈爱地说,吃吧。
我看见我家院里子挤满了许多人,大人们高声地谈论着,我和几个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热闹得就像赶庙会一样。父亲用一个木盒子装好电池,接好电线,抽出两根明晃晃,羊角一样的天线,扭开了小山村有史以来第一台黑色电视机的开关。电视里正放映着一幕川剧,锣鼓喧响中,一个人在屏幕里跃了起来,翻出一连串的筋斗,人们大声叫道,好!一个人口里吐着火,一个人甩起了辫子,一个人宽大的袖袍一摆,脸上立刻多了一副奇怪的面具,一个花脸长须的人大吼一声,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人们大声叫道,好!好!好!村里还没有通电,电视是父亲从成都带回来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电视。母亲拿出了瓜子和花生,人们一边吃着一边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在小山村的上空悠悠地飘扬。
我看见我伏在村小学代课老师的背上,和十多个孩子一起走在泥泞的山路中。老师粗重的喘气声在耳边响起,就像是山林中鸟儿的歌唱。我的上衣湿透了,是被老师的汗水打湿的。夜里刚刚下过雨,天地间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我们走在雾中,闻到泥土、青草和野花阵阵乳白色的幽香,听见涧水叮叮咚咚清越的脆响。小学二年级的我们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我们要在上午九点之前走完五里山路,十五里乡村公路,赶到乡中心小学去参加期中考试。我对老师说,脚不痛了,放我下来吧。老师摇摇头,说,这么大一个脓疮,我就不相信不痛。我说,真的,真的不痛了。老师把我放下来,我右足点地,一瘸一拐地走了一段路,锥心的疼痛实在让我走不动了,我坐在一块湿漉漉的青石上,沮丧地说,我不考了,你们走吧。老师坚决地说,不行,然后再次把我背到了背上。身后,布谷鸟、杜鹃、黄鹂、喜鹊正在纵情地歌唱。
最后我看见我和母亲坐在驾驶仓里,父亲站在卡车的货斗上。邻居们都站在村口,太阳火辣辣的,他们脸上的汗珠闪烁出晶莹的光芒。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帮忙把屋子整理干净,把我家的一些家俱搬出屋子,抬到车上,细心地放好,现在他们目送我们远去。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村里通了公路,父亲也从乡政府调到了县里,以前父亲总是先走山路,再骑自行车去乡政府上班,现在恐怕不行了,父亲笑着说。卡车响了起来,我听见有人大声喊,有时间多回来看看,父亲爽朗的声音答道,好咧,你们以后也经常到县里来看看我们。有人大声说道,以后你们回来就是客人了,父亲说,这里一辈子都是我们的家。车子跑了起来,小山村的影子渐去渐远,我感觉到有一大片尘士在车后久久地飞扬。
现在我行走在远方大学的校园里,故乡的人和事仿佛全部都成了云烟。我小心翼翼地把记忆之门打开,看见了这一张张童年生活的碎片,我把他们在脑海里重新组合,复原出这一个个生动的场景。我发觉他们是如此真实、细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捧在手中,像是小时候捧起一个个五彩的肥皂泡,我害怕一松手,他们就会离我远去,消逝在斑斓的时空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