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浮沉转幻梦,节节长叹成此恨
——题记
一、 上海的女儿
上海有这样的女儿,她是属于生活的,又是属于时尚的。
金色的阳光升起来了,一层一层慢慢翻卷开密密麻麻的上海弄堂,在氤氲而起、缭绕流言的弄堂里,推开洁净明丽的闺阁,清冽掠过的鸽群下,我们看见了王琦瑶。
小心小意的王琦瑶,可亲可爱的王琦瑶,平易近人而又高不可攀的王琦瑶。笼罩着伤感主义因而楚楚动人的王琦瑶。她是时尚世界的基础,又是以现实生活作为底子的。
上海的弄堂里有王琦瑶的影子,上海的流言里充斥着王琦瑶,扑棱棱飞向天际的鸽群,看到的全都是王琦瑶。上海的月影是王琦瑶的梦,栀子花和夹竹桃里飘着的是王琦瑶,时尚杂志封面的摩登女郎是王琦瑶,一针一线里勾勒的是王琦瑶,街道边慢慢腾起的烟火是王琦瑶,晓晨荷叶上的露珠里是王琦瑶,连绵不息、密密层层的时光里满是了王琦瑶。那是哀怨缠绵的王琦瑶,那是长痛不息王琦瑶。
她是“沪上淑媛”,她是安分守己中一些委屈、负气之后的心甘情愿。她的平淡与真心,冷清与素净,给夜上海带来一点实心和情调,这夜晚流动的也就成了自己的故事,这日积月累的蚀骨风情也渐渐赢得了人心。
她是上海小姐中的三小姐。她是默默无闻的,却是风流城市最基本的艳情元素,她不代表理想与信仰那类高不可攀的东西。她是与婚姻、家庭、生活密切相关的人物。她不露声色而又黯然神伤,满眼落下的康乃馨在朦胧的泪眼里却象征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二、 上海的公寓
那个下午,他们坐在照相馆,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进,裹挟着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彼此都被勾勒出毛绒绒的金边。看聚散无常,却有始有终,茫茫黄浦江,两头断天涯,一分两分的同心,在那个下午,渐渐弥漫开来。她心中一动,却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仅仅代表自己生活的底线。
是的,她是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的。在别有洞天的上海公寓里,千年等一回般地玩弄着时间,刻骨铭心地等待着那男人的未知到来。
他高高在上,或明或暗的政治舞台上的风云生涯,“爱丽丝”的幽暗是政治的幽暗,他对王琦瑶的怜惜也是对自己的怜惜。只有跟她贴肉贴心的在一起时,他才能想起自己是皮肉做的。女人,成了他纷乱喧嚣世界的惟一清音。
粉红色的王琦瑶,是装出来的老成和懂事,也是坦率、老实、真诚的风情,粉红色的旗袍飘在了“爱丽丝”公寓,也飘在了她十九岁的青涩年代里。
“爱丽丝”公寓的心,是女人的心,密密麻麻,丝丝缕缕。“爱丽丝”公寓的风情,是娇艳风情的极致和尽头。“爱丽丝”公寓包裹的,是她漫长一生短暂花季的绚丽绽放,她彻底成为一个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即使短暂虚浮,却花一样为了美还要美,浮云彩霞,花团锦簇,构成这个城市别具一格高贵与美的风景。
“爱丽丝”公寓里吸纳了无限度的自由,因而又称“交际花公寓”。她追求自由,却成为自由女神的祭礼。寂寞伺候着时间,时间又成全着寂寞。“爱丽丝”公寓里寄存了她终其一生的最大快乐。仿佛流星昙花一样,最后,一个个王琦瑶成了自由精灵的残骸,做了爬山虎的肥料。
上海的桃源,在灰白水泥背后,寓住着无数王琦瑶的“爱丽丝”公寓,蚁穴一样密,薄薄地镶嵌在尘寰之中,萤火虫一样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地闪烁着隐秘的风情。这个美轮美奂的世界里,是那些自由女神风艳的极致照耀,尽管只有一周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芒。
三、上海、还是上海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爱丽丝”已是一片凋零,她目睹那个男人离开,悄悄凋零的青春与美艳沉淀成为内心的痛楚。她失恋一样,在苍茫人世,伤痕累累。曾经彼此支撑着的两个极度柔弱的心,在铺天盖地的寂寞过后,梦魇一样挣扎发作,时间没有抹平它,反而促使它更加刻骨铭心。
邬桥这类江南水乡,专门是供避乱用的。在轻灵点染的水墨画中,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一是无色之色,二是万色之总。它的空灵轻柔,是从混沌中生出的觉悟,它的这种空和净,是在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的操劳与繁琐中建立的,是平淡日子中最透彻纯净的感悟。这尘缘的净地,是一切物质的本源,因为它亘古不变,所以也是时间的本质,它在世俗与恒久中,解释着一切幸与不幸,其实就是两个字“活着”。
她跟着外婆,到了邬桥,带着闹市沉浮后遍体鳞伤的心。水乡里,那个童贞的少年中邪一样看着她,眸子里满是温柔如水的决心与信念。他顶礼膜拜着她,为了瞬间的快乐,灵一样纯净的爱缭绕着她发散出来的不幸气息。他告诉她,他要到上海去。可是上海不能想啊,一想就是心痛,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折射在月光下的上海影子,其实是有撩拨性质的。邬桥与上海,也并非完全隔绝,一点一点泄露出来的上海消息,撩拨着她。她的一颗上海的心,也是永远属于上海的。震惊与惊吓过后,如今回想,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伤痕都是洗礼。
水雾蒙蒙,日月婆娑,邬桥悄悄收卷在水岸之间,水路上渐渐开阔的视野里,仿佛嗅到了白兰花的香,那是梦回上海的香……
车进站了,一排排白色的灯延展向未知的远方,虚无朦胧中,可以看见上海了。旧影连着记忆刹那消失。在稠密的灯光里,她突然热泪盈眶。哦,上海,还是上海。
四、上海的平安里
日子,在晨曦与暮色中流进窗户又溜出房门,在这淡泊与宁静里,她看见她二十五岁的年纪是挽也挽不住的。
宁静上海,平安里的心,恰如此刻的王琦瑶。将粗糙生疏的生计描画得细腻,镌刻得内秀起来。不是如锦如绣,却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和向往。
那些混沌夜晚,几个常客,几个熟人,打牌唠嗑,一来二去,她和他的心,渐渐得就变得明一半,晦一半了。
看似毫不相干,彼此都是留意了的,是藏着期待与失望的,她的过去,他的现在,又都是藏在平安里的这类城市沟缝的断枝碎节里。
王琦瑶的一点情怀啊,那个上海三小姐的绰约风情,在时间里还是可以逸出一点往日的情怀。被忧伤笼罩着的那个富家子弟,找到了她的影子,他突然就感动了,彼此残缺不全的人生,缺缺相承,即使最后成为一座废墟,也是难得的吧?
那一刻,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弥漫在各自的心头。夜色抚慰下的平安里,时间和空间都虚无了,唯有实在熨帖的可心可意,那种怜惜和爱,是带着伤痕的,也是温暖。一面是合欢,一面是分离,百般缱绻的时候,却又是长痛长恨的心酸与无奈。
未来本就渺茫,现实滴落在日子里,侵蚀着爱恨情仇、酸甜苦辣。两个人的角角落落、零零碎碎里满是揪心的温爱和纯真。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肚子婴儿的诞生,让所有的幻象瞬间毁灭。两个人都无措了……她把他拥在怀里,仿佛骨肉相连,怎么扯也扯不断。她真的是很爱这个男人啊!她不能让他受到一点委屈,她要给孩子另外找一个父亲。于是,平安里的躁动,就成了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的躁动与怨望,毁灭与落寞。
那一刻,王琦瑶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照相馆里的青涩、茫然以及纯真。
五、尘埃落定
五六十年代的上海,还有“老克腊”一类怀旧的风流人物。代表了上海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在王琦瑶的面前,时光倒流了,四十年的浪漫近在眼前,只是四十年的无数理想、躁动和怨望,都成了隔膜,无关痛痒了。
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仔仔细细地数着日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岁月,仿佛不小心就留下了沧桑般的悉心包裹,却还是不得不留下光阴的痕迹。
脚底走过的嘎嘎声是底蕴,空气弥漫的梦巴黎和白兰花的气息,眼神里蕴藏的回忆,每一分,都是历史的。
他看着她,听她的故事,全神贯注的比当事人更加触动。他惊讶极了,感动极了。做人就像是做戏,他看着这个四十年前的上海小姐,孩子似的闹着性子,王琦瑶百般抚慰他,那些噩梦,从时光深处流出来、流出来,两个人,压抑着、喘息着,惊叫着,呼吸沉重,月光缓缓沉淀下来,烟雾缭绕着……
历史,浪漫,在四十年后复苏了,他们欢喜、惊恐而又小心翼翼,手足无措,一切的如梦虚幻都变得切肤可感,切实可亲起来。
潮水一样的孤独,偃息了呼吸、温暖,两个人沉到了海底。倦怠、茫然和依恋都严丝密缝起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所有的追求和情爱,在无数的成败和无穷的虚无后,一一展开,又转眼破碎。灯光与黑暗交错下的王琦瑶,在无穷无尽的梦魇里,走向惊心动魄的归宿。
晨曦微露,弄堂、留言和鸽群惊扰着上海,仿佛海水退去,露出残骸。夹竹桃开花了,春天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