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小住了几日。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爷爷奶奶在一幢50年前建的土砖屋内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不是子孙不孝顺，将老两口丢弃在这儿，而是老两口怎么也不愿去城里住，要固守着这老屋度过清静的晚年。 
   爷爷奶奶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奶奶比爷爷小半个月，两老今年都81岁高龄了。然而两人的健康状况却相距甚远。从我记事以来，爷爷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尤其是近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有好几次都出现生命垂危的状况了。这次暑假回来，我看到爷爷的状况更是让人震惊！他早已不能下床活动了，在土砖房内虽然比较凉爽，但大热天的，他头顶的风扇却慢得可以看清它有几片叶子，不但如此，爷爷还穿着长袖衣服和袜子，肚子上还盖着一条小小的薄巾，全身用“骨瘦如柴”“皮包骨”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什么是人的枯朽之状我也能透彻地理解了。看到爷爷半闭眼睛，艰难而微弱地呼吸，我心里沉沉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鼻子一酸：离爷爷的大限之日只怕不远了，也不知下次我回来是否就是参加他的葬礼…… 
   奶奶的身体也比以前干瘪多了，走路也有些蹒跚，但身板似乎比爷爷要硬朗，她不但喂养了大鸡小鸡和小狗，种了许多菜，而且还要照顾爷爷的生活起居。爷爷是个很挑剔的病人，曾经，家里人担心奶奶劳累过度，便雇请了几个女工专门照看爷爷，没想到，他们干了都不到一个月就被老两口给辞退了。爷爷觉得只有奶奶照看他他才感觉安心和舒适，而奶奶也觉得别人无法像她一样细心周到地对待爷爷，她很不放心。她曾和我说：“你爷爷做事有很多讲究的，我和他生活了几十年才知道，别人是不知道的，再说了，你爷爷那坏脾气，也只有我才忍受得来……”我当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爷爷做事的确很讲究很挑剔。尽管现在他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能干，连吃喝拉撒都要奶奶全权负责，但他那秉性和脾气却是一如从前。看，他口渴了，便躺在床上唤道：“婆婆子啊，快来倒点开水给我啊！”我正欲跑去给他倒水，奶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阻止我说：“我去，你不知道怎么弄的。”然后蹒跚地赶到爷爷房间。“杯子里要放点葡萄糖啊，先放一小杯冷开水，再加一些热开水……用个勺子搅拌搅拌……”爷爷絮絮叨叨地指挥着，奶奶则在一旁地照做着。一阵忙碌过后，奶奶便去把爷爷小心翼翼扶坐起来，爷爷身体不重，但奶奶毕竟也80多岁了，扶爷爷起来显得有些吃力，我便让奶奶停住，我来扶。当我的手触到爷爷的肩膀，手臂和腋下时，我感觉自己抓着的全都是骨头！我尽量小心轻轻地扶爷爷起来，但他还是呻吟到：“要你奶奶来，这你不行……你弄疼我了……”奶奶连忙从身后接替了我。看到两位老人相互吃力地搀扶着坐起来，我便把水端到爷爷面前，爷爷用小勺子喝了一口，有些不满地说：“太凉了，要多放些热水！”我接过杯子准备去加热水，奶奶却说：“你不知道他要的水温，还是我去吧！”说着便从我手中接过杯子，又添了一些热水，然后小心地尝了一小口才把水递给爷爷。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脾气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对奶奶，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对她又吼又骂。小时候，我仗着爷爷宠我，便帮着善良温顺的奶奶回骂爷爷，说他是“坏爷爷”“恶霸地主”，然后他们又摸着我憋得通红的小脸，相视一笑。那种情形真让我很费解。 
   现在尽管爷爷病得这么严重，连呼吸都很微弱，但他骂人时候的架势依旧不减当年。听，他又唤起来了：“婆婆子啊，你过来咯！”奶奶如接到最高指令一样，匆匆放下手中的活儿，蹒跚地赶到爷爷房间，爷爷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不满地对她说：“你干什么去了？好久不见你的人影！”“我在厨房择菜啊！刚我不还给你关风扇了吗……怎么有好久不见……”奶奶有些无奈地回答。“你坐下了。”爷爷的口气不容拒绝。奶奶只好沿着他的床沿坐下，问：“有什么事吗？”爷爷又愤怒了，带着抱怨的口气骂道：“你呀你，进不得我的房间是吧？！一天到晚只见你来去匆匆，难道我这地方就呆不得？！”说后还喘了几口气。奶奶满脸委屈，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啊……”爷爷不理会，只说：“你坐着啊！”奶奶便顺从地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爷爷，慢慢的，爷爷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呼吸也匀称了……奶奶无奈又好笑地对我说：“你看，他睡个觉也要我在一旁陪着，唉……这个老头子！”看着爷爷恬静的睡容，我突然感觉爷爷像个婴孩…… 
   为了一点小事就埋怨奶奶的不是，这让我总感觉爷爷没有发现奶奶对他的好，总感觉爷爷有事没事喜欢找茬，但只到那天，我才明白了…… 
   那天午后，我在爷爷卧室的另一张床上小睡，突然被一阵谈话声给弄醒了。仔细一听，原来是老两口在聊天。“婆婆子啊，我只怕是活不久了……死，我不怕，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我能活到81岁，也知足了……我的后事也已在遗书中安排好了，这他们大家都知道的……死了，就装进棺材，抬到山上埋了，反正你我的坟墓我们早已砌好，只等着填那个坑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啊！”这是爷爷的声音，后面似乎还带着一点哽咽。沉默了一会，奶奶也哽咽第说到：“老头子啊，你也别想那么多……好好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还有几年活呢！”我睁开眼睛看到奶奶在用手抹眼泪……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唉……要能多活几年，对你就要好一些啊……我平时脾气大，跟了我60多年，你没少受罪，好在你性格温和，不然两个人早就过不下去了……你别去计较我的啊……”奶奶抹抹眼泪，说：”我不会去计较你的呢……”停了停，爷爷又说：“你也是的，那些剩饭剩菜不要留着自己吃，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过的不再是五六十年代那日子了……有些事情，我们做长辈的也要少去操心……”奶奶没有作声，只是理了理盖在爷爷身上的薄巾…… 
   望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谈话，我觉得这比任何在谈恋爱时对彼此所承诺的山盟海誓都要动听得多，实在得多，也浪漫得多！ 
   家里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爷爷将不久于人世，而认为奶奶身体硬朗，还能多活上几年。只有婶婶那天和我说：“我看未必，你们不知道你奶奶有多关心你爷爷！尽管你爷爷经常朝她发脾气，但你爷爷仍旧是她最最关心的人！每次我们带回家一些新鲜菜或是其他好吃的东西，她都第一时间做给你爷爷吃……你奶奶虽然每天都忙啊忙的，但你爷爷才是她生活的精神支柱！你爷爷要是走了，她也活不长了……” 
   小堂弟那天在餐桌上说：“要是爷爷死了，我就一定要把奶奶接到我家去住！我要让奶奶好好享享福，我要带她去吃肯德基，我还要天天带她去逛湘潭最大的步步高超市，只要奶奶想买，我都要帮她买下来！”全家人都笑了，奶奶却偷偷地抹掉眼角的泪花，说：“我不想去呐孩子！” 
   我知道，其实奶奶又何尝不是爷爷的精神支柱呢！她又何尝不是风烛残年的爷爷最最关心，最最放心不下，在人间最最留恋的人呢？ 
   爷爷耳朵不好使了，我们所有人贴在他耳朵边跟他喊话，他都埋怨我们的声音太小，他听不清楚。但只有奶奶，她用正常的声音和语速跟他交谈，他却能清楚地明白她说的话。而爷爷有时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奶奶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以前我很费解，但现在我明白了，也许爷爷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奶奶所说的话，但他们之间长达60多年的心与心的契合以及眼神交流足以弥补他们之间的语言，足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感情密码，别人是无法明白的！爷爷的神智有些不清醒了，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经常把我，他最爱的孙女的名字也唤错，但是每天早晚他都会记得提醒奶奶要她吃降血压的药；爷爷喜欢吃鳖鱼，奶奶总是不忘嘱咐家人下次回家时给他带来，每逢爷爷吃鳖鱼时，总要先问问奶奶吃了没有，有时一天要问上好几次：“婆婆子啊，你自己吃了那个鳖鱼没有啊？你也要多吃一点啊……” 
   我想起了那首经典老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觉得这种两位老人在一起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彼此相濡以沫才是对浪漫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