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之所标榜,乃德赛两先生之教义,且欲以此存乎外来之方医治中国,救之于濒死。
然则吾有疑也,新文化运动之所医救对象,究竟为何?其国家邪?曰“不然。”当时满清已死,民国次殇;袁氏朝廷,朝夕覆灭;南北武夫,轰然争撞;外侵内掠,交织不息。实已无国家之谓也。故新文化运动之所医救绝非国家政治之属,以其无力于此也。其民族邪?曰:“然哉。”我数百万国土可以一时倾覆,然四万万同胞不可以倏忽灭绝。凡有一人不死,我民族一息尚存,将来可图光复,犹未死也。死而不可复生也。然纵有亿万人之国,国之将亡,不可救也,遗民再造,谓之新国。其国已死。此民族与国家之辩也。国死千百次犹可,民族之不可亡乎!故究当世之背景,执渊深之惨烈,新文化运动之所欲医救,乃我民族可知矣。
然则吾又有疑也,何谓民族?当今之世,民族林立。美利坚之创新敢为,法兰西之浪漫顽强,德意志之严谨实干,以色列之聪明勤奋。则皆一民族之性格,之思维,之气质。似人情感之表现,各自不同,始能区分。然溯其原本,则必有一文化根源在,而万般皆发轫于此。美有美利坚文化,法有法兰西文化,德以诸国皆如此,均文化传统之所演绎,而全民立身之所依赖。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文化便是民族。
泱泱中华,千古文明。肇始于炎黄,奠基于先秦,而流行于汉唐诸世。历久弥新,光焰万丈。奈何于新文化运动中,一时戞止,扫荡秽弃。实抽离民族附体千载之灵魂,而发我民族穷途绝灭之先声。试问:新文化运动之救我民族乎?亡我民族乎?若一病人卧床,若言救之,则引药相济,或开刀除疾,仍护其大致,未改换本体。如其粗急孤掷,换其全身,即便救活,行之远乎?退而言之,即便当时国亡深重,人心惶急。吾宁亡此一国,苦难再造一新。毋宁亡我民族,一切归于混沌。故新文化运动之大谬大失,在于此。
文化实非不变之死物,而流水激荡之活柄。百家争鸣以降,中华文化迸发而衍生日进。譬如佛学之入汉流,冲击甚矣,然最终融合彼此,三教并行,主我千年。此吾文化本身之上进自新也。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元词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博妙辉煌,绝无仅有。此吾文化本身之精彩无穷也。历秦汉之绝分,向歆之改造,理学之变异,修书之抹除,万般磨难,千载传下。笑沧桑而未老,阅春秋而常青。此吾文化本身之顽强勃命也。然则如此绝妙之文化,如此伟大之民族。新文化运动间,尽遭自我之毁弃,而全盘否定之。从此吾国人可以断然脱离炎黄,背驰秦汉,不辩唐宋,不知所谓。无传统可依,无祖先可询。惮惮无恃,惶惶不敏。一任失落,蒙眼前行,左突右撞,残缺可怜。而改投于西方胯褥,追逐于欧美后尘。食其残羹,咽其冷炙,前俯后仰,谄媚为言。沦为附庸,而自得之。此其新文化运动乎?此果其新文化运动乎?
况且运动以来,百年之间,丝毫不闻民主之音,半点未见科学之兆。新文化之背其初衷如此。则何以至此乎?曰:以其之所学也,否绝全部自身,排除整套传统,但见西方之物,拿来便做一夸。以为抓住救命之稻草,以为觅得起死之仙丹。乃不问国情,不究历史,不谋过程,不计后果。草率交出自我,急切学于西方。拾渣拣陋,乐此不疲。如此之学也,实莽夫之举止,而愚人之行径。譬如一树,断其根,而续之以麻绳;毁其干,而立之以钢棒:去其叶,而涂之以颜料,焚其枝,而饰之以金缕。此谓引之以先进乎?此谓济之以上乘乎?学至后来,不伦不类,不死不活,进退茫然。未待风雨相摧,早已毙命大半。是以六合动荡,民族忧烈。新文化运动之所至也,实未拯于时局,反添乎后遗。
彼断我文化千年之续接,盲崇西方设计之理念,是以造成今日中国,文化发展之式微,社会心态之迷失;彼恳求外来一切之思维,追逐西方生活之好恶,是以造成今日中国,民族信心之不振,举国风俗之俗堕。彼之学于西方也,只知留心于人,未尝顾而视己。欲学成何种形状,未尝思虑;且致己哪般去向,亦未经心。惟冲动之一革一立,岂权衡其一得一失?病急投医,胡乱之举;管窥之下,无功之事。窃以二三子扬名为幸,其余殊不可闻也。奈何后世人罹难无穷,竟无人驳论其事。
吁!世事之曲委,历史之钩沉。难知其甚矣,难解其甚矣。犹当各自辨认,切忌一统之论。吾尝感叹于百家争鸣时代多元之宏伟,亦有感于文字狱朝廷单一之惨闷。此处分别,去从实远。故为此文也,虽难避哗众取宠之嫌,实有志于发不同之论,起一话题,闻诸大家,凡有高见,可即辩论。如此聊想百家争鸣之盛况,但期添益文化多元之局面。某心足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