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似一杯白开水,凝固、蒸腾,再蒸腾、凝固,如此反反复复,久而久之,便成了人们习而所见却往往最易忽略的一种习惯;而回忆,就好似地窖里酿制的白酒,时间越长,酒便愈发醇香,时间越久,回忆便越回味无穷......
卓玛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岁了。他依然像五年前一样,背着箩筐割完满满一箩筐的野菜,便坐在半山腰的悬石上。与以往不同的是箩筐不再打着后脚跟、肩膀也不再被竹编勒得泛红。卓玛望着一重连着一重连绵不断的山峦,双手托着两绯红的腮帮子,杏核般大小的眼睛里折射出从未有过的光芒。等到太阳够着远处高山上的肩膀时,卓玛又背起箩筐,耸耸肩,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往家赶了。
一条蜿蜒曲折的泥泞小路,小路两旁的稻草刚好没及卓玛的膝盖,他昂着头,一路哼唱着今天在学堂里老师教的歌谣。歌曲回荡在落日的余晖中......
“阿嬷,今天我看到四队的尤二叔在套兔子,结果一只也没套着。”
“阿嬷,我裤兜破了一个洞,今天田二婶家的胖子笑了我一天。”
“阿嬷,我想要双新鞋,同学们都穿新鞋了。”
“好......”
大自然是公平的,在日出之前,会向大地洒满一片甘露;在日落之时,也不忘让晚霞编织一片色彩斑斓的梦。阿嬷也一如既往地给卓玛编织着属于他自己的梦。
阿嬷跛脚,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阿嬷说是磕到了石头上的缘故,后来也没在意,老了,就落下了残疾。
“谁家的畜生.......哎呦,可惜了我那一亩地的青菜,全给糟蹋喽。”
“家福、家福、家福,找到你,非把你的狗腿子打断,晚上也别回来,省了我一顿粮食......”
“卓玛,家里的水缸又没水了,水井旁那二亩白菜地又该拔草喽。等天晴还要施一次肥哩......”
从清晨第一缕曙光划破夜的寂静,落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到最后一线光亮褪下地平线,阿嬷的声音总是魂牵梦萦般的萦绕在卓玛的耳边。
这天,卓玛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从学堂往家赶。落日的灼光打在卓玛黝黑的脸庞,吞噬者一颗颗豆粒般大小的汗珠。鞋子里的泥水一路浇灌着卓玛瘦小的脚趾丫,时不时发出“嗞嗞”的声音。河沟里的几只鸭子扑打着水花“呱呱”叫着;远处田里,不知是谁家一家人正撸起袖子、挽起裤腿忙着锄田、插秧、闲话家常。卓玛眉头紧锁,无暇顾及这余晖中的景色。
从卓玛记事进入学堂起,面对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他总能忙里偷闲将它完成得很好,年年都有大红花、三好学生奖状。卓玛常骄傲地对阿嬷说:“阿嬷,我把它们都放进木箱里,等阿爸阿妈回来,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儿子多有出息,没丢他们的脸。”
阿嬷总是像一位魔术师,卓玛饿了,便变出一个煎饼来;卓玛渴了,便变来一个大鸭梨;卓玛喜欢吃饼干,阿嬷便走到十几里外的集市去给买来。
卓玛六岁那年,想要一个书包,在生日那天,木头柜子里,果然有一个绿皮书包,那是那时候最时兴的书包:外面是两个并排的按钮,按钮上方是一个米老鼠样的卡通图画,打开内层,有两格。卓玛预备着,前一格装课本,剩下的装练习簿。
卓玛小时候不爱说话,同龄的玩伴大多不愿意跟他玩。阿嬷便从邻村捉来了小土狗——“家福”。阿嬷就是这样,总是竭尽所能,给予卓玛同龄玩伴所拥有以及没有的一切。
这天夜里,卓玛隔着悬窗,眺望着村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借着微弱的光亮,他拿起削得还只有拇指长的铅笔,在练习簿上写下了老师留下的作业。
一个月后,学堂召开家长会。这是一所只有学前班和二年级的学堂。两间不够宽敞的土胚房里传来了卓玛嘹亮而又稚嫩的声音:
“我的家里有三个人,我、阿嬷、家福。我很幸福,在我受欺负的时候,阿嬷会拿着藤条赶跑那些欺负我的人,家福也会‘汪汪’叫个不停,吓跑他们。在我生病的时候,阿嬷便煮姜汤给我喝。阿福也会没日没夜地守着我。阿嬷说,等我长到路旁的野草只能淹没我的脚踝的时候,便可以走过那连绵不断的山峦找到阿爸阿妈了。可是,我总觉得我还长不大,我想一定是我偷吃了林伯伯的橘子,所以那么矮小。阿嬷,可惜我还担不起一担水、我还够不着头顶上的灯泡。要是阿爸阿妈在的话,我想水缸里的水可以荡起波纹,我们的家也会在黑夜里充满光明的......”
屋外,树枝慵懒地舒展着身姿,阳光透过枝条的缝隙打在老人半白的鬓发上,只见老人颤抖着双肩,布满皱纹的眼睛,早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