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大雨依旧冰封了南城。车站广播着播音员一遍又一遍抱歉的言语,来回的旅客行色匆匆。冒失的我被撞到行李箱边,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男友慌忙的过来护着我,一边说着我怎么和孩子一样,一边温柔的帮我整理着妆容。
一
我叫安远,十八岁之前一直过着循规蹈矩日子,但高考完之后我疯狂撕掉了书,决定去独自旅行。我一直沉闷单调的生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学过吉他,而后就放置角落任由灰尘满布,练过美声,终究讨厌在人前显露。所以对于我主动要求事情爸妈十分赞同。甚至我那时尚的妈妈帮我准备好了的全部的用品,一直向我唠唠叨叨。而我嫌她太聒噪,没等她说完就跟他们挥手。
“这孩子真的是我生的嘛?冷冷清清的性子一点也不像我”。
就是那样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我遇见了安树,像河流一样的男孩子,把我卷入了从未到达过的波澜壮阔的海洋。
忘了跟他是怎么熟络起来,也许是因为目的地一样,也许就是所说的眼缘。
只记得那天他的笑容格外耀眼,眼眸特别明晰,还有充满磁性的嗓音:“咦,我们都姓安诶”。所有因延误而产生的负能量一扫而光。
从前一直向往高原的壮美,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湛蓝的天空和珠穆朗玛峰的梦想。可是置身于此,仍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浓厚的青云悬在苍穹之上,大块大块得编织着辽阔深蓝的布匹。崎岖的公路就垂在山边上,远远的传来悠远绵长的调子,倾诉着浓浓的深情。哦,安树是来这支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体现人生的价值。而我对此嗤之以鼻,这人,太浮夸。
我虽然不喜欢小孩子的任性,但高原山脚下的学校挺有诱惑,我准备顺路去看看学校后就回酒店补觉,这坐三天三夜的火车我也是蛮拼的。
远远就看见有群小小的人影向我们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位年纪半百却依旧气宇轩昂的老人,激动的握了握安树的手。“欢迎你啊。我们天天都盼着有老师来啊。”说完又看了看我:“这位小姑娘也是嘛?真是太好了,这前几天刚辞职了一位老师,眼看着孩子就没人教了,真是感谢你们啊”。我正要开口,安树打断我,冲我眨眨眼:“对,安远老师是大一的学生,过来体验体验生活,不过就只能留一个暑假。”老校长激动看着我:“现在这莫吃苦耐劳的年轻人不多了。孩子们,快帮老师们拿行李”。正说着一帮孩子冲上来抢过我手中的背包,弄的我糊里糊涂的就住进了学校的职工宿舍。
二
清晨的阳光总是活力四射的,张扬起来如金,婉约起来如花,总让人忽略掉那破旧的书桌,年久的长凳和发霉的气息。很多年以后我只记得玻璃透亮的刺眼,教室里稀少的人影却响亮的声音,安树的白衬衫明晃晃的在斑斓的树影中奔波着,他冲我温柔的喊:“快过来帮忙呀”。
可西藏的天气着实让人头疼。简陋落后的小城里只能看到几顶风扇吱吱呀呀的转着,中午的温度一路飚升,恨不得晒掉一层皮。可夜晚来临时,忽的一下,空气中像是加了制冷剂,当地人就热情的点起篝火,他们的幸福就来的这么简单容易。
就这样我的西藏之行变成了一次义工之旅。
安树会耐着性子去安慰哭泣的留守儿,不厌其烦的解释着简单的题目,在业余的时间里落拓的坐在大树下用吉他弹着他仅会的一首叫做《彩虹》的歌。而我也不得不去拿出高考挑灯夜战的精神去适应老师这样劳神的职业,我就是这种人,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主张,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安树对于自作主张留下我也许感到歉意,一空闲下来便拉着我到处走。大到城镇的由来,小到一条河流的典故,甚至还有千古流传的凄美爱情,安树都知道的如此详尽。带我体验小胡同的美食,偶尔也会下厨,简单的菜色却弄的花样百出。
日子有趣的可怕,以至于我开始怀念我那单调枯燥的试卷,而我也变得越来越不像我。
不太讨厌小孩子吵闹的叫喊声,面对调皮小鬼的刁难也能游刃有余的应对,会自然而然的对来往的路人打声招呼,露出微笑,会主动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习惯了当地悠扬的歌声,偶尔还会哼唱几句。
最主要的是我会时时刻刻寻找那熟悉身影,看不见安树会觉得心里空空的。他和我接触过的所有男孩子都不同,不会撕心裂肺的朗诵徐志摩的情诗,也不是每天一本正经陷入书海中的学霸,更不是每天汗流浃背显露自己身材的肌肉男。有时候我会看着他微微出神,就使劲拍自己的脸,这难道就是思春的节奏?
我知道我陷入电视中的狗血剧情了——日久生情。
也许我们都心照不宣,但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不是暧昧不明,而是像兄妹一般尊重,像朋友般无拘无束,我的初恋是我谈过的最长情的恋爱。
三
这真的是偏远山区,尽管张扬的景色诱人沉醉,但不知这是大自然的馈赠还是欺骗,在华丽的背后永远是残酷的代价。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悲剧就在这里衍生,而我,如果不经历永远没有资格说那些隐忍的过去。
当地的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尽管我不想用这样冰冷的字眼称呼他们。他们和城市孩子一样,聪明天真,甚至乖巧可人。如果不是零距离走进他们的生活,我不敢相信,他们存在这样的世界里。
我班上的一个孩子成了孤儿。
满仓,一个十岁的男孩子,这莫俗气的名字乍一听像是改革开放时候的,不要嘲笑,当温饱都成问题时哪有精力去构思精致的名字。本就是村子里重点扶贫对象的这母孙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前一天晚上祖母永远的离开了世界。自此,留下了满仓一个人。
年岁久远的两间房,房顶上布满了杂草,屋内冰冷的灶台散落着灰尘,有残口的缸里有着仅有的一层米。村里的人都不富裕,即使募捐也没有多少存粮。而我和安树不收工资,当地人很感激,所有好的东西都被送到了我们那里。
安树付钱给祖母做了一场法事,就是在那样细雨蒙蒙的日子里,在呢呢喃喃中点起香的发腻的安送香,青烟缭绕愿天堂的祖母灵魂安详。西藏很少有这么柔弱的天气。满仓没有哭,只是静静的跪在祖母的坟墓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黑白的小照片,牙齿咬着青紫的嘴,破旧的衣服脏乱不堪。而我,把满仓紧紧的拥在怀里,自己却哭的稀里哗啦,昏天暗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失控,也许是无法接受因贫穷而病死的事实,也许是为这莫瘦小的孩子以后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担忧,也许这是我对过去的幼稚最真实残酷的祭奠。
看样子安树也不曾经历过这么现实的悲剧,面无表情的脸上越发苍白无力。
我固执的把满仓接到我住的地方,领他去买新衣,带他去吃丰盛的套餐,最近他真是消瘦的可怕。
心酸就那样上来的措手不及,可是我知道,我并没有能力来保护他多久。我真的担心他会被放在孤儿院里,独自一人,深夜哭泣。
最后满仓被老校长领养了,老校长说:“有什么苦都要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满仓不再活跃的在课堂上发言,作业却完成的异常认真,经常看着天空发呆。因为我告诉他,祖母就是夜晚中的一颗星星,白天的时候也会躲在云层下看着他。
在起伏的日子中过得还真是艰辛,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出去玩耍,而安树沉默的异常平静,短短的几天却压抑的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四
之后的日子就平静如水的过着。不经意就到了暑假结束的时候,至此我的西藏之行也要画上了句号。
当我回想起那时的疯狂,如果安树说希望我留下来,我也许会义无反顾,可生活不是电视剧,即使罗曼蒂克也要有个限度,我们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我们也有着更多的理智。
我只是紧紧的拥抱了他,而安树轻轻的捏着我的手,我任性的不说再见。
告别太过仓促,我们都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满仓跟在车后跑了很久,我才发现。本就有高原红的脸颊更加闷红了,我匆忙下车后,满仓却一句话不说话,这么沉默倔强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孤僻的自己。我像往常那样轻轻的抱住他,“我会回来看你的,要好好学习。”
那弱小的身影一直注目着我的离开,而后隐没在青山绿水里。
我瘦了,黑了,一切都提醒着我过去的痕迹。我把收到的明信片放在一个盒子里,闲暇时就翻来覆去的翻阅。
但新鲜的生活总是如奔涌的血液般肆意流淌,只要你愿意跟随主流,你就是主人公。以前清淡的生活来源于我的拒绝,其实人际关系简单的可怕,永远有孤单的人向你注目,只要你迈出一步,单纯的友谊关系就强大的坚如牢笼。
而安树两个月没来信了。我知道我们这段亲近而遥远的关系最终走到了尽头。
不是我们没努力,而是生活的确是个残酷的东西,滴水穿石不过是慢慢划过的年轮而已。我们的未来遥遥无期,我也没有一眼万年的勇气。
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况且这种青春年少的关系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谓之爱情。我对安树的了解是如此的少,我们只是在陌生的地方相互依靠的路人而已。
我又投入到了新的生活中,我有一群玩耍学习的朋友,嘴上说着单身悲苦的我却拒绝新的恋情。
在深夜的梦里那个如阳光般的男孩子总会如期而至,浅浅的对我笑着,而后消失不见。
而我总会惊醒,然后思念起那个教会我热爱生活,教会我敞开心扉的明媚的安树。
五
毕业那年我彷徨的可怕,我就那样猝不及防的到了西藏。
有人说,为了一个人,恋上一座城。
车窗外划过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清凉的风伴着泥土的味道,时间仿佛就此静止,西藏永远绽放着年轻,时光不曾带给她沧桑的痕迹。
烦躁的心情就这样平静下来,一切都如三年前一样。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安树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也许他娶了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也许他依旧孑身一人,对着孩子传递梦想。
我风风火火的奔向学校。满仓真的长成了大男孩,清瘦挺拔,有种和高原格格不入的儒雅气息。听校长说,满仓是全村的骄傲,经常在全国性的比赛中成绩优异。当我熟练的拥抱他时,他甚至羞红了脸,这孩子,还真是长大了呢。
可是,我没找到安树。
莫名的我就心慌起来,学校早已不是以前的破乱模样,学校的老师也多了起来。可这就是我熟悉的小城,那瓦蓝瓦蓝的天空,空气里甜甜的腥气,提醒着我这就是安远和安树相遇的地方。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的向我张开拥抱的双手,说着欢迎回来。
当年那个挺拔俊朗的少年,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青色的胡茬留下了成熟的痕迹,依旧唇红齿白。
我们都没有为当初的尴尬而变得生疏,只是一个笑容就明白对方的眼神。我知道这是一个决心将自己奉献给公益的男人。
有的人生下来就有自己的使命,他们前世都是折翼的天使。
尾声
而我,终究不是孑然一人,我背负着父母的期许。早已忘了当初学医的目的,而今,我却钟爱这身白大褂,每年我都会奔赴西藏,为那个山脚下的小城尽一点绵薄之力。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却也会对酒当歌,执灯畅聊。
有人说我冷漠,有人说我理智,可他们又怎知年少的我早就经历了生死两茫茫的挑衅。我固执的不与我的病人有过多的交流,因为我懂得失去的意义。人们都说人老了就会怀念以前的一切,而我正值锦绣就忍不住思念那时的所有,惊艳了我十八岁的小时光。
责任编辑 刘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