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后。

渐渐地，爆竹声寂了，只偶尔的三两声；静静地，窗外灯火阑珊了整个冬夜。白日闹腾的小孩在梦里勾起了嘴角，老人也不再贪念炉火映出的火红……这时候，年轻人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去年除夕夜，我自告奋勇的守岁，赶走了父亲和弟弟。

客厅里，电视上放着春晚，我与你聊着天。我自顾自地从学校一直说到家里，直到电视里爆出一阵笑声，将我打断，才发觉身旁的你已安静了许久。

偏头看向你，原本坐得端直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软软歪倒在沙发里，头发顺着肩膀散开，几根白发挤入我的眼帘。心里莫名的心悸了一下，鼻头若有似无的发酸，那是什么时候有的，我竟不知道。突然想起，这一两年，我们两个闲聊时你总会轻轻睡去，一手撑着的头一垂一垂。我总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你是真的在慢慢老去，总有那么一天皮肤上沟壑纵横，头发花白，沉沉睡意，在晕黄的灯光底下……

“嘭…嘭嘭……”转头看向未拉上帘布的窗外，突然开出一朵又一朵硕大的烟花，美丽的色彩占满了深邃的夜空。你亦惊醒过来，问，几点了。我却答非所问，妈你什么时候都有白头发了？你不要总那么操心了！你却笑开，毫不在意地道，人老了总是会有的。好了，快去睡觉！我轻轻应下，走回房间，关门时，突然想对你说些什么，“妈——”看着你转过身来，却只是牵了牵嘴角，“新年快乐！”你亦笑笑应下，嗯，快乐。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关上房门，躺上床，想到刚才你头上的白发，想到你淡淡的笑意，却了无睡意。起身，开灯，随意套上一件外套坐于书桌前。有点冷。打开桌下的电炉，看着它发出幽幽的温暖，没有炭火热烈火红。

突然有些烦躁。

为自己泡上一杯茶，透过杯上氤氲的水汽，看茶叶在滚烫的热开水中不断浮沉。小抿了一口，茶水的清苦盈满口腔，心绪渐平。起身取下书架上的那本相册——封面早已模糊不清，内里也有篇张脱落，然而它记录了我们一家的故事，也记录了你的大半辈子。

轻轻置于桌上，拂开面上的一点点灰尘。翻开，一张张的翻过，有的照片已泛黄的厉害，有的照片已微微的失真……

里面的你多是年轻时候，黑亮的长发及腰，平刘海下你的眼神明亮温柔，眼底泛着笑意，手里还握着一束雏菊，恬静美好。你曾悄悄告诉过我，那束雏菊是爸爸送的。年轻时候的你，是会穿百褶裙的，年轻时候的你，嘴边总是挂着一抹微笑，是会任朋友拍照的；年轻时候的你，会耐心的给我指导作业，会温柔的帮我扎漂亮的双马尾，会在我惹你生气时，蹙紧眉头却从不打骂。

年轻时候的你，是那样的美好。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爸爸告诉过我，你们是初中同学，你坐在第一排，他在最后一排。成绩也是一样。但是你们从未说过一次话，我为此总是嘲笑爸爸，而他也不让我提起。

他说，那时候你的成绩很好，总是安安静静。于是很多男孩子更加放肆的玩闹，做一些自认为很体现能力的事情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他，也一样。

他说，娶到你是最幸福的事情。我想，做你的女儿，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也曾说漏嘴，几条街外的那个叔叔为你做了很多事情，在你还不熟悉工作的时候帮你。

那时候的你的性子是恬淡的吧，于是不在乎爸爸恶劣的事迹。那时候的你是睿智的吧，于是在你渐渐老去的今天，爸爸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往外跑而是围着家里，围着我们，陪着你。

而你，也静默的，围着家里。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或许有一天，你真的老去，皱纹侵上了你的肌肤，不知不觉，不再褪去；或许有一天，你开始忘记做菜时到底有没有放盐，今天到底是星期几；或许有一天，你开始喃喃自语，念叨着孙子孙女明天早餐的问题……

也许以后，我也会在的某一个阳光的下午，轻轻地帮你束一个漂亮的头发；也许以后，我也会在厨房与你择菜的时候，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也许以后，我也会用你温柔对我的眼神照顾我的孩子，你的外孙或是外孙女；也许以后，我也会指着相册上的某一张，给后辈说，这是年轻时候的你。

尽管，你的眼神慢慢失去光华，声音不再甜蜜；尽管，你的柔腰开始弯曲，面容也渐老去；尽管，时间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迹，妈妈，你也是那样美好而恬静。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当你老了》是叶芝写给她女友的情诗，但是，我亲爱的妈妈，我想自私的把它赠与你。当你老了，我仍旧爱你，爱你的美好，爱你的恬静，爱你岁月的留痕，爱你一如既往的美丽。

当你老了，茶叶的清苦只剩下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