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婆的葬礼过后,我没有再去她的墓。上次看到表哥在那里拍的照,里面时值盛夏,群山竞翠,碧天若洗,草木沸腾着的绿溅入了我的眼眶,酸涩的感觉。缀满生命喧哗的宁静,我想,外婆应该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的童年有芳草妖花,有蝉嘶鸟鸣,有朝翳晚霞,唯独缺少同龄的玩伴。我每天沿着熟悉的路径往返于家与学校,跟熟识的景物打招呼,把每天没有对象可以倾诉的见闻打包成心事,藏在身体里,在四周无人的时候一点一点塞满时间的缝隙。我看着教室窗外的紫荆花从抽芽到繁华再到凋谢,数着从花开到叶落的时间,用一眼望过春秋,直至一年之末的到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我偏爱农村的新年,因它过得不是形式,而是感觉。大年初二,以前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日子。在这一天,我可以穿上崭新的衣服,晃着被母亲扎了两根小辫的脑袋,一路雀跃着随父母到外婆家那边去访亲戚。
外婆的家乡是一个沿河分布的聚落,弯弯的小河泛着嵌有碎沫的清漪,在两岸青山的守护下从不知忧愁为何物,前赴后继地追赶,转瞬即逝,又永生不逝,昼夜不息地流淌。从不会有谁去在意,河畔的青苔岩上又悄着了多少新纹。外婆家那边有许多与我同龄的小伙伴,因而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要赖着住到临近开学才恋恋不舍地抹着眼泪返家去。还有一棵半大的石榴树,记忆中我偶然碰见过它花红胜火的样子,那时外婆对我说再等几个月它的果实就成熟了,让我到时候去摘。这个愿望就一直搁在我心底,像一颗发不了芽的种子,直至今年我照旧去没有了外婆的外婆家乡访亲戚,它最后留给我的映像仍是在寒风中萧瑟的模样,毫无生气。
每次一到村口,外婆多半已是等在那里了的。她会先唤起我的小名,用枯瘦的双手裹住我的手,柔声问我冷不冷。然后领我们进她的屋子,悉数拿出她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笑着坐在一旁看我们吃。外婆疼我们姊妹俩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旁人对我讲,是因为我的母亲从小在这个家里吃了太多苦,长大后又嫁得远,外婆极其心疼我的母亲,又不知该如何补偿,于是就对我们姊妹俩加倍的好。外婆身体健康的时候,常捎一些自制的食物如咸菜、腌蛋来我家。她时时惦记着母亲为数不多的喜好,有一次做饭给我吃,煮了我不爱吃的海带,见我不吃,便略带自责地喃喃:“你母亲很爱吃海带……”有些东西,到底与血缘无关,就如母亲遗传了外婆的勤快,而我却不知怎的生性懒惰。
外婆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我以高三作业繁多为由没有去,现在想来确实可悲。在岁月的长河里,当我们不知道最后期限的时候,就总是习惯性以为来日方长。外公在八年前逝世,此后尽管外婆不说,但我知道她是寂寞的,因为我曾见过她当年看到外公病情好转时蓦然绽放的笑容,就那一次,我永远记得。当外公的棺木被埋进土里时,外婆那般幸福的笑容也被一同埋葬。八年来,衣食无忧,儿孙孝顺,尽享天伦之乐,只是内心有一块地方始终空着。如今外婆随外公而去,也算是圆了她的心愿。得知噩耗的时候,我恸哭了一场,但不是为外婆悲伤,而是为自己,以及我那往后再也没有了母亲的母亲。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还在那里,外婆却不在,和我童年的幻影一样,皆已渐行渐远。